2020-01-16
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主义
人工智能和基因编辑等科学和技术在当代社会的迅猛发展并日益深入地普及到人类社会的各个层面,不仅对人类理智能力及其独尊地位造成了巨大的挑战,而且亦导致了人的性质的变化。流行的意见面对人工智能持续提升的紧迫压力和人的性质变化的冲击,采取了分裂的和矛盾的立场,既否定人的变化的必然性,又对人工智能的可能前景束手无策而怀悲观失败的心态。这种挑战和现象迫使人们重新思考关涉人的哲学基本问题,亦再度激发人文主义的核心关切。今天的人文主义强调人类在认识、发明和制造人工智能和其他技术并不断促进它们升级的同时,也持续地增进和提升了自己的理智能力。从现在起,人类必定要有意识地见证和促进自身的进化。此种发展和进化在今天业经呈现出文化的与物理的统一趋势,这正是人们应对充满各种挑战的人类前景而坚持积极观点的根据所在。
文/韩水法
北京大学哲学系 教授
本文的中心任务就在于揭示这个核心问题,即人的性质的变化,在人文主义视野之下研究它的过去、现在和前景。本文的讨论和研究将在哲学的境域中展开,并且必然亦要关涉和重新思考既有的形而上学、认识论和心灵哲学等的理论意义,重新研究正义和道德原则的基础和有效范围。从方法论上来说,人类解决目前所面临的重大问题的态度应是面向未来而做出现在的筹划。当下的问题,包括过去累积下来的问题,都只有在未来才能得到有效的措置。那些以过去的传统和观念来限定今天和未来人类活动的主张,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行的。
人工智能时代的特征
笔者要从探讨人工智能的定义并考察人工智能时代的特征入手,以便准确地把握和刻画这个时代的性质、特点和趋势,以及它如何造成了人的性质的变化和演进。
首先,人类知识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和广度。其次,信息及其网络成为人类社会基本结构的一个部分。再次,生命科学已把关于生命活动及其规律的研究建立在分子水平,改变生命的遗传性质等操作在一定条件下成了现实。最后,各种高速交通工具和设施使得人类不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交往变得方便和快捷,彼此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从而人类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等关系相应地也发生了改变。在所有这些现象中,人工智能又最为特殊,它的出现和未来发展可能直接导致某种另类智能的出现,即所谓的强人工智能。下面,笔者先来集中讨论三种将直接改变人的性质和地位的现象。
从字面上来理解,人工智能就是人类自己发明并制造的理智能力。埃特尔在考察了若干人工智能的定义之后,认为赖斯的定义最为赅简并解决了其他定义的矛盾:“人工智能就是关于如何使计算机去做现在由人做得更好的事情的研究。”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描述性的定义,回避了实质的规定。关于人工智能之人工的意义,人们的意见并没有多大不同,而关于其智能的意义则呈现相当大的分歧。这种分歧可以概括为如下两个争执点:第一,强人工智能与弱人工智能;第二,类人的人工智能与非类人的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在学术文献中通常称为人工一般智能 (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简称AGI)或超级智能,乃是指一种能够自主地学习、行动、设定目标和解决问题的智能,亦即它是一种能够成功地从事人类任何智力工作的机器智能。在这个意义上,它等于一种人工自为者 (agent),与人类自为者相类似。相应地,弱人工智能就是非自主的智能,不是自为者,而是人类智能的替力或助手。
人类智能是以生命为基础的高级理性能力,因此,诸如生命的自我维持所必需的新陈代谢、自我复制 (繁殖)和成长,乃是人类自为者的自然基础和条件。那么,作为自为者,人工一般智能是否也应当具有同样的功能?否则,作为一种物质系统,它存在的根据和条件始终受人控制和供给,也就难以真正成为自为者。现在的主流观点认为,在当下很难设想那种兼具自主目的、情感、联想和想象力的人工智能如何能够产生出来,因此,人工自为者在可预见的未来暂时不会出现。如果人工自为者属于类人智能,那么迄今有关人的一切理论,尤其是哲学的基础理论就受到根本性的挑战。第一,人类除了自己的理智,还没有见识过任何其他类型的智能或理智,现在这种智能已不再是抽象的可能性,而是具备了若干现实基础的可能性。第二,除了人类智能和人工一般智能,在这个宇宙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类型的智能。这样的观点亦具有相当有力的理论根据。迄今为止,哲学尚未对现在的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达成共识,而人的性质却又开始经历重大变化。仅就此而论,哲学就需要从头回答如下的三重问题:第一,继续回答人是什么;第二,从理论上回应性质变化之后的人是什么;第三,解释性质变化前后的人之间的关系。
传统人文主义的核心
笔者将撇开枝节而直达本质,从中西各种流派中概括出人文主义的核心主题。康德关于人的四个哲学追问,即我能认识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能期望什么、和人是什么,不仅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依然是有效的纲要,同样也可用作追问迄今为止的人文主义诸流派共同核心的指针。在中国传统中,无论依据其字面意义还是其内在意义,人文始终包含变化和进步的意思。
在人文主义视野中,人的存在和发展始终具有当下即是的特征,始终与现实环境处于互动之中。人们容易忽略一个重要的事实:在人的活动所造就的对象———包括环境———面前,人其实也作为对象而存在和活动,而无论这样的关系是主动地造就还是被动地发生的。在这个意义上,在理解人文主义时,人们就需要增加人作为自己活动对象之对象这样一个维度,诚然,这个维度同时就指明了人文主义所受到的一种特殊的限制和激励。不仅如此,这个判断还蕴涵了更深一层的、也尚未被清楚地揭示出来的意义,即人的一切活动原本就是人文主义的。在先前,多数人倾向于将人文主义限制在狭隘的意义上,将它与生产、科学和技术活动等分离。因此,立足于人工智能时代的重新考察和反思,就是要揭示和发现为那些狭义的人文主义者所忽略、轻视乃至无视的人文主义原本的重要因素,即贯彻在现代人活动的各个方面的人文主义精神和性质。正是在当代境域之下,同时面向人类的未来时代,人文主义才能得到真切的理解和规定。现在,人类演化已经进入了一个根本的关节点。迄今为止的人文主义都以既有的人———从智人出现以来生物性质未经历过改变的人———为对象,这样的人文主义也可以称为智人人文主义。而现在,现代智人的生物性质正在面临改变,而本文所要分析和讨论的正是这样视域中的人文主义。
人的性质的变化
(一)演变中的人的性质
根据现代生物学,最早出现的晚期智人在解剖学上与现代人毫无区别,因此,所谓野蛮与文明、原始与现代的区别仅仅体现在人的社会关系和状态的差异。在这里笔者提出一个思想实验。假定最早的晚期智人当时也同样考虑了今天人们所思考的一些问题,并提出类似的主张,那么至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就会设法阻止他们所面临的演化:如果采用熟食,那个时代的智人的体质和智力就会发生重大的改变,他们的生理性质也同样会改变,比如脑容量会变得更大,身体更为健康因而寿命更长,并且由于个体的差异,有一些特别聪明的智人亦即超级智人就会出现,智人之间的不平等就会加剧。倘若巢木而居并且进一步筑屋以居,那么那些智人就会失去自己的文化。倘若他们要试着穿戴一些遮羞和保暖的衣物和饰物,那么这同样就会改变那些智人的天体观和审美观,他们也许会认为,这种做法是对智人人体的否定,并使得那些穿戴衣物的智人具有了超越他们自身的能力:他们在极端的环境比如在严寒的地区也能生存,而这同样也会造成智人之间的差别。不过,我们应当先关注这类假设所引发的问题:如果那些最早的晚期智人就像今天的一些人所主张的那样,坚持阻止任何超越他们当时能力、状况和水平的演变并且获得成功,那么今天人类所面临的挑战、担忧及其所依赖的环境和条件就不会出现。当然,与那些最早的晚期智人所面临的局面不同,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及其可能的综合技术如人工装置等将导致现代人的生物性质的改变。就此而论,今天人类所要经历的变化要远远大于最早晚期智人出现之后的任何演化。
(二)人的性质新变化
笔者之所以不用人性这个词而是人的性质这个词,乃是要强调这种变化将发生在人的生物性质的和智力两个层面,而非单单人的心理、观念和社会性质的改变。下文主要分析和阐述这种变化所承带的基本的哲学的和人文的意义,而不关涉具体技术层面。
我们将从两个方面来分析和讨论这种变化。(1)人的生物性质的变化和由此导致的心理和理智能力的变化。这种变化又分为三种类型,即基因的改变、非基因的改变和综合的改变。(2)人的相对地位的变化。人工智能的崛起以及可能的外星理智生命,对人的地位会造成何种影响。综合来说,上述几个方面的改变都关涉人的性质的变化,其中最为根本的几项包括人的学习能力和方式、记忆能力和方式以及经验的来源和获得方式等变化,个人同一性———包括主观认同与客观确证———的变化,以及由上述各种因素导致的自由意志基础的瓦解。在个体的记忆可以通过脑—机接口的方式存储和更换的情况下,这种以记忆集为基础的个人的主观认同就无法与一个特定的个体固定地结合在一起,或者说,从客观上来说,个体就不再具有与任何其他个体区别开来的唯一的人格和身份。于是,从理论上来看,如下情况就有可能发生:一个生物的或合成的个体拥有多个个人认同,因为他/她可以更换多种不同的记忆集,而多个生物的或合成的个体也可以拥有同一个认同,因为他们可以分享同一个记忆集。迄今为止,作为个人人格独立公设的自由意志只适用于一个自然的并且拥有唯一认同的生物个体,而一个更改过的、合成的个体的意志究竟在什么意义上还是自由的?这类个人的行为是否要归因于上述那一系列的更改?这种现象显然是现在的自由意志理论和实践无法应付的。
(三)意识研究与人工智能
人文主义的未来关切
(一)人的性质变化带来的挑战
(二)盲点与情绪
到现在为止,人始终是人工智能发展方向的决定者、最终的设计者和决定者。这一点乃是人类应对人工智能时代的各种挑战的最为坚固的立足点。此外,迄今为止,人类对人工智能的了解依然相当有限,就如人类对自己的智能的认识一样。随着认识的增加,人们就能够找到与之合理相处的方法。其实,人类发明、设计和制造出了人工智能,不断地拓展、升级和强化它的能力,人类也因此大大地扩展、强化乃至升级了自身的综合能力。人工智能恰恰表明:人类理智具有强大的适应和扩展能力,以及尚未认识的巨大潜力。总体而言,关于人工自为者的认识人类还存在一些尚未意识到的盲点,而破解这类盲点正是人类应对人工智能未来的一种出路。
人文主义的新维度
结语
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主义的基本结构就是一种关于人的新形而上学,因为它探讨和把握演变中的人的性质。它承继先前的人文主义,然而更加关注人类未来发展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第一,这种人文主义依然坚持理性的普遍性原则。第二,自主乃是人类的根本特征,这在未来也同样如此。第三,人类前途的最终不确定性是基于自然科学和人文主义的必然结论,尽管这是许多人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主义精神就是持续地促进并在可能的情况下筹划人的发展和进化,借助于日新而新的科学和技术,持续地提高人类自身而使其得到升华。人的性质如不能变化,那么它的前景就不是仅仅中止并永远停留在当下,而是趋向于淘汰和消亡。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文主义蕴涵了如下的自信和精神:人类本身的发展和进化在今天已经开始呈现出文化的与物理的统一趋势,这正是人们应对人类前景的积极观点的根据所在。
本文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06期。为方便阅读,略去全部注释,并有删节和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