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28
世界著名政治学家评民粹主义(二)
这一组关于民粹主义的评论,由18位世界著名的政治学家撰写,最初发表在2016年11月2日的《对话》(The Conversation)上。原编者在按语中指出:
民粹主义正在四处蔓延,迅猛发展。这一切何以发生?为何兜售民粹主义的人能大受欢迎?他们的政治风格能得到如此广泛的传播,其背后是否有着某些深层次的力量?民粹主义和民主是否有关?如果有,又是何种关系?是否如一些人所坚称的那样,民粹正是民主的精粹?是否正是为了民主的发展,新民粹主义才受到欢迎,受到控制,并且成为主流?或者说,民粹主义正处在一个危险的政治平衡上,对于民主制度来说不过是饮鸩止渴,它会损害民主制度,从而培育出蛊惑人心的政客、尾大不掉的企业和颐指气使的权力?
用两百字来论述民粹主义仅仅足够用来指明,一个世纪之前,在民粹主义变为针对右翼政党,如德国新选择党(the Alternative for Germany),匈牙利的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Hungary’s Fides)和法国的国民阵线(the Front National in France)的脏话前,民粹主义是社会民主所付出的代价。普通群众对于左翼领导人,例如让·饶勒斯(Jean Jaurès), 莱昂·布鲁姆(Léon Blum)和茹费理(Jules Ferry),来说是重要的。这些领导者关心普通民众,尤其是被剥削的工人群体,他们希望改善人民的生活。关爱是他们的关键词。今天,好像没有任何人关心人民。在当今全球化过程中欧洲的利益受损者,那些大部分生活在被摧毁的农村地区的人们,只能依靠自身。如果他们失败了,由于缺乏教育和生活机会,他们被告知他们正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有可能成功的自由社会中。对于民主的憎恨源于这样一个事实: 机会,对于许多人来说,仍然只是一个虚构。因此艾蒂安·巴利巴尔(?tienne Balibar)警告我们:由于离开了平等就不存在自由,反抗和改革政治秩序的权利是一种人权,尤其是当平等的自由和尊严遭到碾压的时候。民粹主义者知道这点。
从应然的角度看,事情是清楚的:坚持平等、全球正义、民族和宗教宽容以及人权的世界主义者对于右翼民粹主义是不能接受的。民族主义、沙文主义和民族―宗教不宽容,与一个开放与宽容的社会的价值是不能类比的(incommensurable)。当我们尝试解释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时,事情不再那么清楚。开明的,世界主义的,位于社会中层和上层的群体经常声称,右翼民粹主义是煽动行为的结果,尤其能够吸引未受教育的底层群体。这种解释不仅是不充分的,而且显示出傲慢的无知。欧洲的右翼民粹主义有三个原因:对于欧洲一体化的一种普遍性的不满;经济排外;对于移民和难民大量流入的不满和恐惧。相当大一部分中低阶层抱怨他们被排斥在政治话语体系之外。新自由主义式的全球化与温和左派在解决分配问题上的普遍性失败一起,在社会底层中催生出一种无力和被边缘化的情感。因此,右翼民粹主义是丧失政治权利的群体(the disenfranchised)所进行的反抗。建制派(the establishment parties)做出了严重的政治错误。现在正是她们离开傲慢的堡垒,让未被代表的民众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刻。如果她们未能这样做,右翼民粹主义者将使我们的民主制度发生转型,变得更加得关注地区利益(parochial),不宽容和极化。
当代民主的问题并非是公众对政治家的信任大不如前,而是政治家们塑造自己可信赖形象的努力越来越令人难以相信。他们的讲稿陈腐乏味、姿态因循守旧,逃避得越来越明显、粗鄙得越来越直白。至于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他的政治模式太过于神经质,以至于他总是在自顾自放纵地在催眠之舞和蹒跚退场之间跌跌撞撞。从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到维克托·欧尔班(Viktor Orbán),民粹主义者们延续了颠覆规则与模式的久远传统,特朗普则是这一传统的接棒人。他就如同刚刚看完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60年代的《冒犯观众》(Offending the Audience)一样,宣称从前一切政治家的表现都误解了观众的诉求。汉德克曾说,他的目标是“以舞台来对抗舞台,以戏剧来抗议当时的戏剧”。这也正是特朗普所擅长的,他利用政治舞台来贬斥政治舞台。这就像他踏入庙堂的唯一目的就是拆毁四壁。这也是给民主政治的一个教训。陈旧的政治模式都会慢慢萎缩,不断消磨,直至人们对它残存的最后一丝眷恋也消失无踪。于是新的政治模式常常会以一种前喻政治(pre-figurative contortions)的扭曲形式慢慢浮现,我们只能通过观察一连串的怪异现象才可逐渐发现。特朗普或许不是新常例,却绝不能被当做老疯子而忽视。他是一种即将到来的新现象的幽灵:在这个新的时代,政治表现将不再代表人们的利益,而将仅仅映射人们的情绪。
乍一看,特朗普的形象和吸引力都足以轻松击败对手。这是一个反传统政治的民粹主义者、华盛顿的局外人,特朗普诅咒谩骂、污蔑诽谤那些美国自感优越的、工薪阶层白人男性的敌人们。一大批人由于全球化、廉价外来移民劳动力和自由贸易的冲击而遭受损失。他们倍感恐慌、愤怒。但特朗普即使在安抚他们的时候都能保持自己的娱乐态度。他口中的“敌人们”更是让原本就支持他的人视他如救世主一般。实际上,特朗普与他所宣称要捍卫的群体极端不同。因此,为何那么多他的支持者都将这“口无遮拦的亿万富翁看作自己的偶像”(乔治·帕克(George Packer))就十分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了。对这些困惑的人们,我想说:不要小看特朗普这些戏剧性的表演。知识分子们或许只是把他的电视真人秀当作消遣,但正是他这些浮夸的舞台表演能为我们提供解开他大受欢迎之谜的机会。戏剧迷们可能已经看出特朗普及其选战与情节剧的相似之处。这一类型的戏剧以对善与恶戏剧性的刻画而闻名。为了加强感染力,情节剧中道德和政治的差别都被刻意夸大。特朗普赋予这出民粹主义情景剧的剧名为《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至今,这一口号还只停留在修筑隔离墙,驱赶穆斯林,妖魔化中国,挑衅ISIS,并且捍卫“普通”美国人的权利之上。但事实上,无论特朗普2016年的表演多么受欢迎,多么具有煽动性,它都不比他之前的“真人秀”更加“真实”。
正如我们所知,民粹主义的反面即是选民与“民主政治”之间的矛盾。民粹主义者的候选人们时常宣布他们将绕过甚至无视民主程序,而选民们对此不仅毫不介意,甚至为其所吸引。民粹主义者们还会因此赢得巨大的号召力。如果这些候选人对民主政治造成了潜在的威胁,那么他们的支持者及其对待民主政治的矛盾心态岂不正是最大的帮凶?回想一下吧:特朗普的支持者,英国脱欧的支持者,波林·汉森的追随者;更别提菲律宾投票给貌似粗鲁的“牛仔”罗德里格·杜特尔特的中产阶级们了,想想在媒体和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中他们是种怎样的形象。媒体和知识分子具有这样的态度,实际上是忽略了一个要点:民主政治总是处于一种运动变化的状态中。聚敛财富的寡头政治倾向与重新分配政治权力的欲望之间存在着一种深层的张力,它确保了民主政治总是在追求永不可及的终点。这正是民主政治的天才之处。在我们这个漫长的世纪中,民主政治被固化在一套固定的制度和程序上。而这个时代即将宣告结束。这一状态不仅使民主成为了一种合法化的话语,用来为实际上损害民主政治的权力放行,更使得期待民众对权力与财富的过度集中作出反应成为一句空谈。在美国、欧洲、菲律宾和其他地区民粹主义候选人们的巨大号召力中,民主的矛盾性暴露无遗。因此它也是一种来自“人民”的警告:现行的民主治理体系必须重新调整。
本文最初发表在2016年11月2日的《对话》(The Conversation)上,俞可平老师《政治哲学》课程全体同学编译。北大政治学(微信号:PKURCCP)将分三期连载。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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